刘邦平定天下后,论功行赏摆上了议事日程。按理说,刀头上舔血的日子都过来了,封赏还不容易吗?其实非也。
司马迁把刘邦封赏放在《萧相国世家》中,而非《高祖本纪》,说明这件事与萧何关系很大。全文篇幅较长,分为三段。我们不妨倒带回放一番,看看太史公为我们呈现的生动画面。可见,分歧还是挺严重的。封侯不过是个名分,关键在于能够享有多少实惠的封地。刘邦认为,萧何功劳最大,封地理应最多。可那些战功赫赫的人不干了,说我们拼死打了那么多的硬仗,而萧何不过是舞文弄墨发发议论,功劳反倒在我们之上,凭什么啊?刘邦不擅讲大道理,就以打猎为例,将逮到野兽者比为功狗,将发现并指示猎物者喻为功臣。如此粗鄙的比方,无异于寒碜,也只有刘邦说得出,但他的本意并非羞辱,只是想说明,谋事之功高于汗马之劳。接下来,刘邦说:“且诸君独以身随我,多者两三人。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,功不可忘也。”此言既出,“群臣皆莫敢言”。但是,不敢说不等于无话可说,只是憋在心里而已,说穿了就是:终究意难平。群臣都说,平阳侯曹参身受七十处创伤,攻城略地功劳最大,应该排在第一。此前,刘邦已压服群臣嘉封萧何,于排座次上,一时找不到理由说服大家,但心里还想让萧何居首。这时,关内侯鄂君站出来说,陛下与项羽相持五年,常因战事残酷兵员锐减、给养匮乏,每每都是萧何遣士卒、运粮草到前线。正因萧何经营关中有方,源源不断地接应和补给,才有今天的大汉,此乃万世不朽之功。杀敌夺城只是一时之功,怎能盖过万世之功呢?刘邦应声道,说得好。于是诏令萧何第一,特许他带剑履上殿,入朝不必小步快走。
最后一段,刘邦意犹未尽,接着前边的话头强调,我闻举荐贤能的人应该得到重赏。萧何功劳本来就高,经鄂君的这番申辩更显著了。于是又依鄂君原先所享关内侯的食邑,封他为安平侯。这一天,萧何父子兄弟十多人全都获得封赏和食邑。萧何本人,则在八千户之上加封两千户。理由是当初刘邦带队去咸阳服徭役时,萧何多给了两个大钱。这样一来,萧何不仅排位第一,而且与张良、曹参同为万户侯了。这三段写下来,刘邦的内心世界袒露无遗,情感倾向也跃然纸上。读过这段历史的人,心里多半会有些看法、想法和说法的。历史细节很有意思,所以有意思,是因为有些细节无意中透露出的话外之音、象外之意,能给人以更多的想象空间和思考余地。
首先应该肯定,刘邦虽然出身草莽,看人还是挺准的,而且站得很高。萧何居功至伟,排位第一,不必说太史公语气酣畅,后世读者也都会赞许。作为文人,特别是老实人,或许还为之庆幸。不是吗,萧何是文吏,也是个老实人,两个大钱换得两千户封邑,回报何其丰厚!其次,鄂君关于事功高于战功的奏议,不能说没道理,却难避逢迎之嫌。他是在揣摩到刘邦的心思后,才扯起嗓门飙高音的。鄂君的这番申辩,说出了刘邦想说又不好说的话,可谓恰如其时,正中下怀。但他后边说“今虽亡曹参等百数,何缺于汉?汉得之不必待以全”,显然是失之偏颇的过头话。试想,若没有曹参一干猛将攻城略地,仅靠萧何、张良出谋划策,这江山能打得下来吗?
再次,刘邦加封萧何两千户食邑的理由,听来有点小家子气,仔细想想,倒也合情合理。俗话说,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。更何况,刘邦当年带队去咸阳服徭役时,凶多吉少,生死未卜,多给两个大钱的情分,会让人铭刻于心。对此,看法说法很多。我想说的是,刘邦对萧何的追封,不单是回报补偿,还关乎到做人的基本常识,那就是互相尊重。在刘邦起家的铁哥们当中,最尊重刘邦的人,可以说是非萧何莫属。不论在顺境还是逆境中,不论在打天下还是坐天下时,也不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场合,萧何都一如既往地维护刘邦的尊严。萧何对刘邦人格的尊重,是无形的理解与信任,换来的也必然是刘邦对萧何的敬重,并且会滋长不易察觉的情感倾向。更重要的是,尊严弥足珍贵,花钱买不来,刘邦对萧何奖赏的效应也远超赏格本身。三家分晋时期,赵襄子被困于晋阳,突围后奖赏有功之臣,高赫无功却居首。众人不忿,要求给个说法。赵襄子说,当晋阳危难之际,群臣尽皆傲慢,连我也不放在眼里,唯有高赫,不失君臣之礼,所以我头一个赏他。给并无战功的高赫以头奖,这件事出人意料,却在情理之中。赵襄子这样做,看起来是先礼后功,究其实是因势利导。常言道,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功勋虽难立,余勇尚可贾;真诚更可贵,人心不可贾。在赵氏险些被灭的危急关头,高赫对赵襄子尚能礼敬有加,足以证明他的忠贞。孔子听到这件事后说,赵襄子可算是善于行赏的了,赏一人而天下做臣子的就不敢失礼了。诚如魏征所言,“天下未定,则专取其才,不考其行;丧乱既平,则非才行兼备不可”。无论刘邦当初是否自觉认识到这一点,重赏萧何之举,无疑产生了积极的导向作用。
作者:王兆贵
文章来源:《学习时报》2020年8月14日,原标题“刘邦何以重赏萧何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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